春末闲谈 :鲁迅创作的杂文

更新时间:2024-09-20 19:28

《春末闲谈》是现代文学家鲁迅的一篇社会评论性杂文。这篇文章作者总结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揭露了统治者“治术”的虚伪和险恶实质,指出为实现所谓黄金世界的理想而施行的种种禁、麻痹的统治术最终都将失败,表达了人民群众必胜的信心。全文以“闲谈”方式构思脉络,谈的却是社会历史的重大主题,文章分析鞭辟入里,文思纵横捭闺,情感爱憎分明。

作品原文

春末闲谈

北京市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菜蛾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目。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而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赢,纯雌无雄,必须捉鳞翅目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一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蛉有子,果赢负之。”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又是一个学识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罗斯的E君,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科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远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了?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所见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么?不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么?不是“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么?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赢并驱争先。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元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现在又似乎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种所谓“特殊知识阶级”的留学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结果,说医学不发达是有益于人种改良的,中国妇女的境遇是极其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错,一切状态都已够好。E君的发愁,或者也不为无因罢,然而俄罗斯是不要紧的,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中国,有所谓“特别国情”,还有所谓“特殊知识阶级”。

但这种工作,也怕终于像古人那样,不能十分奏效的罢,因为这实在比细腰蜂所做的要难得多。她于青虫,只须不动,所以仅在运动神经球上一螫,即告成功。而我们的工作,却求其能运动,无知觉,该在知觉神经中枢,加以完全的麻醉的。但知觉一失,运动也就随之失却主宰,不能贡献玉食,恭请上自“极峰”下至“特殊知识阶级”的赏收享用了。就现在而言,窃以为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文学家和茶摊老板的莫谈国事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论之外,委实还没有更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学生的特别发见,其实也并未轶出了前贤的范围。

那么,又要“礼失而求诸野”了。夷人,现在因为想去取法,姑且称之为外国,他那里,可有较好的法子么?可惜,也没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会,不许开口之类,和我们中华并没有什么很不同。然亦可见至道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固无华夷之限也。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其次要防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要做文章。所以苍颉造字,夜有鬼哭。鬼且反对,而况于官?猴子不会说话,猴界即向无风潮,——可是猴界中也没有官,但这又作别论,——确应该虚心取法,反朴归真,则口且不开,文章自灭:这方法也是对的。然而上文也不过就理论而言,至于实效,却依然是难说。最显著的例,是连那么专制的俄罗斯,而尼古拉二世“龙御上宾”之后,罗马诺夫氏竟已“覆宗绝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点就在虽有二大良法,而还缺其一,便是: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

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这样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其没有永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三恨其不将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三者得一,阔人的地位即永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而天下于是乎太平。今也不然,所以即使单想高高在上,暂时维持阔气,也还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实在不胜其委屈劳神之至……

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帝,1917年2月革命时被推翻,次年被处死。等地醒目呵!这时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贵贱的区别。并且也不至于再闹什么革命,共和,会议等等的乱子了,单是电报,就要省下许多许多来。古人毕竟聪明,仿佛早想到过这样的东西,《山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天”的怪物。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假使我们的国民都能这样,阔人又何等安全快乐?但他又“执干戚而舞”,则似乎还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那专为阔人图便利而设的理想底好国民又不同。陶渊明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国民,也许有特在例外的希望;况且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问题。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作品鉴赏

文学赏析

主题思想

《春末闲谈》的思想主旨乃在抨击反动统治者推行的各种形态的愚民政策,并强调指出,人们的思想是无法禁止的,虽然愚民政策或许有一时之效,但作用毕竟有限。对于像鲁迅这样的启蒙主义思想家来说,体现封建专制主义的愚民政策是最难以容忍的,他的自觉的人生使命之一便是与之作不妥协的斗争。《春末闲谈》的写作与发表,无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鲁迅思想的战斗风貌。

艺术特色

文章开篇谈到了细腰蜂对小青虫实施的残忍的麻醉术,由此想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直就有细腰蜂式的理想,并为了这一理想提出了很多麻醉民众的理论,但效果总是不理想。为此他假意对造物主表示了愤恨:“一恨其没有永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三恨其不将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一服役。”他设想,如果只让统治阶级有脑袋,那就不会有革命、共和之类的运动,世间也就太平了——这实在是绝妙的讽刺。但随后他想到了刑天,即使没有脑袋,他也还能“舞千戚”,看来统治阶级“长治久安”的梦想是难以实现的。在替统治阶级做了种种设想之后,作者笔锋一转,认为中国的情形可能会例外:因为中国有“特殊的知识阶级”,他们长期帮助统治阶级麻醉民众,创造了所谓的文明,所以“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问题”。作者以此来安慰中国的统治者:在“特殊知识阶级”创造的“文明”中,他们的理想在中国还是有实现的可能的。

整篇文章采用讽刺的语调,看似处处为统治阶级着想,替他们谋划,而实际上暴露了他们的残忍与愚蠢。尤为重要的是,文章还无情地批判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无耻嘴脸。他们打着文明的旗帜,实际从事的是麻醉民众的勾当。从古代的“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到近代的“特殊知识阶级”,都是统治阶级的帮忙和帮闲,所以鲁迅说:“文学界的腐败,和武界也并不两样,你如果较清楚上海市以至北京市的情形,就知道有一群蛆虫,在怎样挂着好看的招牌,在帮助权力者暗杀青年的心,使中国完结得无声无臭。”

名家点评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尤冬克《实用语文 文学欣赏教程》:《春末闲谈》体现了鲁迅一贯的散文风格。全篇用形象说理,把抽象的思想观点变成了生动具体的杂文形象,如用自然昆虫“细腰蜂”来比喻统治术,以刑天的传说来表达人民的反抗精神。形象新鲜、贴切、生动、传神,具有批判战斗精神。

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李文儒《鲁迅著作解读文库·杂文卷 走进鲁迅世界》:读鲁迅的杂文,我们很容易发现鲁迅是讲故事的好手。不是讲普通的故事,是那种很有意味的故事,或者是给本来普通的故事注入深长意味的那种故事。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谢昭新《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上册)》:《春末闲谈》构思精巧,思路无拘无束,结构活泼富于变化,用形象说理生动深刻,运用了引用、举例、比喻、对比等多种论证方法。另外,语言当默风趣,在充满机智的谐趣和辛辣的反讽中,获得思想启示和感情陶冶。

创作背景

1925年,鲁迅先生45岁了,特殊的家庭环境和人生成长经历造就了他敏感、多疑、刚毅、倔强悲观的独特的性格气质。在写作《春末闲谈》前后,鲁迅先生内心是苦闷的、孤独的。这苦闷、孤独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一方面,家庭生活的不如意,特别是与亲兄弟周作人的失和让鲁迅先生内心痛苦。另一方面,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到了1923年,余音渐渐消沉,曾经为中国之勃兴、国民之觉醒而振臂高呼的文化阶层迅速星散,知识分子纷纷转向,鲁迅见证了这场幻灭的整个历程,很多与之并肩作战的文化阶层的战友与之分道扬,这使他孤独、痛苦。

作者简介

鲁迅(1881-1936),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原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绍兴市人。辛亥革命后,曾任南京临时政府和北京政府教育部部员等职,兼在北京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等校授课。1918 年5月,发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基石。“五四”运动前后,参加《新青年》杂志工作,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一生的著作包括杂文、短篇小说、论文、散文,翻译近1000万字,其中杂文集有《热风》《坟》《华盖集》《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等;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小说集《呐喊》《彷徨》等。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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