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车厢 :墨白写的短篇小说

更新时间:2024-09-20 15:30

由当代作家墨白写的短篇小说。反映的是一个男人在追忆爱人的过程中,人们对其实施的残酷打击。

基本信息

在《花城》2006年第5期。

收入2007年10月长江文艺出版社版《墨白作品精选》。

收入《火锅子》·华语人物(15)2010年(晚秋)卷。

内容简介

《最后一节车厢》

小说开篇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方脸乘警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面色灰暗的中年男人,他回头对站在身边的圆脸乘务员说,哎,你看。

圆脸乘务员踮了踮脚尖,她一边朝天桥那边观望一边说,哪一个?

乘警说,瘦高个,挎个灰包。

乘务员说,穿蓝夹克的那个?

乘警说,对,就是他。

他们都不说话了。圆脸乘务员做出例行公务的样子站在她所管辖的那节列车的门口,但她的眼睛却密切注视着那个渐渐走近的中年男人。方脸乘警则做出散步的样子,在站台上踱着步,最后他在一个粗大的水泥柱子前停住了,他回过身来,天棚的阴影使他身上的制服加重了一层颜色,他就那样不动声色的和那个圆脸乘务员站在两个不同的方位,看着那个面色灰暗的男人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随后又朝那个中年男人追去。他们看到那个男人在离他们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拐进了公共厕所,乘警这才从天棚的阴影里来到阳光下,然后走近圆脸乘务员并对她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都来乘这趟车?

对,风雨无阻。

星期日的早上又乘670回来?

没错。

你是啥时候注意到他的?

春天里……乘警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说,他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出口,扶着铁链往田野里看。你知道,车走着,那很危险。我怕他有啥想不开出了事儿,就悄悄地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他每次都是坐最后一节车厢吗?

对。

哎,你说,他为啥打自己的耳光?

不清楚。

他是不是神经病?

或许吧,所以……乘警似乎有些得意,他说,从那个时候起,只要一看到他,我就特别注意。因为青春的缘故,乘务员的面颊红扑扑的,在乘警眼里,她的圆脸蛋儿就像眼下刚刚收获的“国光”苹果,他突然产生了想上去啃一口渴望。这时乘务员伸手朝北指了指,乘警止住那种渴望,回过头来,他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下了两个台阶,然后头也不回地沿着停靠在站台边的列车朝北走去。这时列车发出“咣咚——”一声响,车身向前动了一下,他们知道,机车已经挂在了列车上,这趟列车开车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小说正文

离669次列车开车的时间还有15分钟,秋雨准时出现在了站台上。他把挎在右肩上的包往上提了提,又看了看手表,下午3点40分,很准时。

秋雨每次下午进入车站,都要穿过长长的站台往北走。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丈量出最后一节车厢所在的大致位置。清晨列车从锦城的方向开来的时候,蒸汽机车总是挂在1号车厢的前面,因而他总是要到第14号的车厢里去。下午列车从省会返回成都市的时候,电力机车就换了个车,那么他就要到1号车厢里去。

秋雨对这列往返省会与锦城之间的地方列车十分熟悉。在全程217公里的路段中,除去列车的始点和终点,中间还有六站,新郑市长葛市许昌市临颍县漯河市,这五站都在省城以南的京广铁路上。到了漯河,列车要停站二十分钟,把电力机车换成蒸汽机车,然后离开京广线向东驶去,这才路过一个名叫谭庄的小站,秋雨熟悉这些地名,熟悉这些站点之间的间隔距离。如果是在列车正点运行的时候,他甚至能说出停靠在某个站点上的具体时间,哪怕是临时停车,他也知道669次或者670次在等待着哪一次特快列车路过。

现在秋雨已经接近了最后一节车厢,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都会阴郁起来,即使秋日热烈的阳光也不能改变他的心情。他的脚步在车厢门口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变得有些犹豫,但是那犹豫很快就被站在车门前乘务员的目光所驱散,这个女孩熟悉的微笑使他感动,她常常使他想起另外一个女人。在秋雨伸手拉住车门把手的时候,他听到那个女人的欢笑声从他的脑海里像水浪一样荡出来。他在心里喊叫了一声,秋意--没想那喊叫声在虚幻的黑暗里却变得十分尖利,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脑仁,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车厢里像往常一样没有几个人。在秋雨的印象里,好像这节车厢里从来也没有坐满过人,或许这是他每次总喜欢乘坐最后一节车厢的原因。秋雨沿着车厢的走廊往前走,他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在吃力地往货架上塞一个鱼鳞袋子,在他的脚下还有一个没有来得及放上去的同样大小的鱼鳞袋子。那个人头发纷乱而焦黄,裤脚上脏乎乎到处都是油斑,上衣右边的领子也窝到衣服里,一看就知道是个进城打工的农民。秋雨不明白他怎么会提着两个装满东西的鱼鳞袋子跑到后面来,真是奇怪。但是他的样子使秋雨想起了以前的他自己,那个时候他和他有着同样的境遇,因而同情之心由此而生,他压着嗓子朝他叫了一声,哎--

那个民工停了下来,看一眼站在身边的陌生男人,忙从座位上跳下来。民工红着脸忙弯腰用衣袖擦了擦被他踩脏的椅面,秋雨对那个有些拘束的民工说,别往上塞了,没几个人。

秋雨看着那个民工朝他点了点头,就接着往前走,现在秋雨看到平时他坐的双人座位上已经有了一对青年人。就是不数,秋雨也知道那排座位的具体位置,从车厢的后门往前数第四排的右手,他熟悉那排座位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可是现在那里却坐着一对陌生的青年男女。从他们现在所持的姿态上来看,那对男女显然正处在热恋之中,他们拥抱着,像两只山羊一样把头抵在一起,那个男青年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而那个女青年的头发则染成了棕红色,这么一对时髦的男女,还用费劲跑到最后一节车厢里来亲热?秋雨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点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秋雨来到那对青年人的面前,伸手把他们放在茶几上的一袋水果和一瓶“娃哈哈”的矿泉水往里面挪了挪,从肩上取下那个装得鼓囊囊的灰书包放在了上面。听到响声,那对青年人抬起了头。秋雨看到那个女青年的嘴唇是紫色的,他同时看到那个男青年长着一对金鱼眼,那对金鱼眼在眼眶里滚动了一下,抬起来朝前面看,然后把目光收回来,盯着秋雨。秋雨感到那目光有些不友好,就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顾自己从包里往外掏东西。

男青年朝秋雨叫道,哎!

秋雨听到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子怨气,秋雨抬起头来看着他,由于窗外的阳光,男青年的脸仿佛被秋雨熟悉的炉火映红了,他的下颌往上抬了抬说,那边不都是空位吗?

秋雨说,这里不能坐?

哎——男青年拉长声音说,我说你这个人……

秋雨没有接他的话,只顾自己从包里往外拿东西,一只茶杯,一叠报纸……

男青年提高嗓门说,哎,你听见没有?

秋雨停下手来,看着那个被炉火映红的脸,男青年朝他身边的空位指了指说,那么多座位……

秋雨并没有生气,他说,不是我非要和你坐一起……说着,秋雨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车票亮在他们面前,你看看,这上面明明写着什么。

男青年不相信,他接过来对比了一下,票上的号码和座位上的号码果然相同。女青年探过头去,一边看一边说,坐这破车,还对号?

秋雨说,对好,我每次都坐这儿。

女青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秋雨,你累不累?

男青年气乎乎地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他们的包,女青年也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和矿泉水,跟着那男青年离开了,男青年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朝秋雨恶狠狠地说,神经病!

秋雨很为那男青年的话生气,但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并没和他们计较,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毛巾,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擦着,又在座位上铺了一张报纸,然后把他的包放在报纸上。然后,他在刚才那对青年人坐过的地方坐下来,望着他对面空座位上的提包,喃喃自语地说,秋意,坐吧……说着,他的眼睛里就有些潮湿,他继续对那个包说,秋意,再过四小时,我就能到达锦城了。

秋雨呆坐在那里,这样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车厢里搜寻了一遍,可是他没有看到那对刚刚离开的青年,这种情景的出现使他有些遗憾,他把目光收回来,仍看着对面的空位置。那对刚刚离去的青年男女,使他想起了他和秋意的最后一次旅行,那一次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就是现在放包的位置上。

一个身穿制服手拿小旗的机务员从车窗外边走过,由于车窗关着的缘故,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那张被炉火映红的脸。关闭的车窗使秋雨想起了那炉子的铁门,这使他感到有些闷气,每次关上那炉子的铁门,秋雨都有一种被卡住脖子不能呼吸的感觉,身在火炉的想象使他不能忍受,秋雨站起来,伸开胳膊用力拉了两下玻璃窗,可是那窗子动都不动。今儿咋了?往日这玻璃是很好拉的呀?秋雨停住手,回过身来,那个民工正在往这边观看,秋雨就对他招了招手。那个民工连忙走过来,有些讨好地看着秋雨说,有事吗?秋雨指着窗子说,帮我一下。

秋雨和那个民工一起把车窗往上提了半尺,秋雨立刻感到空气畅通了。秋雨重新在座位上坐下来,通过打开的窗口,秋雨真切地看到了落在阳台上的阳光。那个民工在帮他拉开玻璃之后,并没有走开的意思,而是想在秋雨的对面坐下来。可是他的屁股还没有落座,秋雨就像被蚂蜂蜇了一下尖叫起来,哎--

那个民工被秋雨的尖叫吓了一跳,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孔有些变形的秋雨。秋雨则指着他对面的空位说,这里有人。

有人?民工看了一下座位上的提包,然后拍了拍靠走廊的座位说,这里也有人吗?

秋雨没有说话,只是对他摇了摇头。民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坐下来,他从烟盒里掏出两支烟来伸到秋雨的面前,秋雨对他摆了摆手。民工说,你会吸,客气啥?

秋雨说,你咋知道我会吸?

民工笑了,他说,看你的手指……

秋雨抬起手来,他看了一眼自己被炉火烤得发黄的手指,然后才看着那个民工,这回秋雨从民工那有些发红的眼睛里看出一些狡来,他就伸手接过一支烟。民工又把右手伸到他的面前,那只脏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一个打火机,就像变戏法一样,那只打火机一闪就跳出一点火苗来。秋雨只好凑过去把手中的烟点燃了。突然间,秋雨对这个民工产生了一种兴趣,他看着民工说,出来打工?

民工把火苗收到自己的面前把手中的烟燃着,然后对秋雨说,也算吧。

秋雨说,干啥活?

民工说,没正路,瞎碰,碰到啥干啥。

秋雨就生出一种感慨来,他说,我以前跟你一样,也是到处乱跑,啥都干。装卸工,油漆工,电焊工,建筑工……

民工为秋雨的话感到意外,看不出来,你今年……民工试探着说,有四十岁?

我有这么老吗?秋雨生气地看着那民工,他赌气说,五十了。

五十?你有五十岁?不像不像……看来,民工并不相信秋雨的话,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说,骗我吧?

秋雨说,我骗你好吃好喝?

也是……民工想了想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打过工,一看你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秋雨反问道,学问?你看我有啥学问?

民工说,教授。

教授?秋雨怎么也没想会从那民工嘴里冒出这个词来,他一时弄不明白在教授和学问之间能不能划等号,他说,你咋就看出来我是教授?

民工笑了,自作聪明地说,这还看不出来?一眼就看出来了。哎,教授可不得了,一月能拿几千块。

秋雨沉默着,他的沉默仿佛认可了民工的判断。民工似乎有些得意,他说,哎,你不是说打工吗?咋就一下成教授了?

秋雨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民工。民工说,看你,教授就教授呗,还不好意思说?是考学考上的?

秋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看秋雨不说话,民工接着说,按你这年龄,不该是推荐上的大学吧?就是推荐,也不丢人,我当年也被推荐过,可是没走掉。78年恢复高考的时候,我还考过呢,可是我没有考上,要是考上了,现在不是和你一样,也留校当教授了……民工弹了一下手里的烟灰说,按岁数咱俩不分上下,可你一下就跳龙门了……

看秋雨没有回答他,民工只好转了个话题,哎……他说,你这干啥?回老家?

老家?对这个词语秋雨感到陌生,我的老家在哪里呢?秋雨看着那民工,沉默着。民工误认为眼前的这个教授很有城府,他总是用沉默的方法来回答他的问题,但他这次错了,秋雨抬起头来反问道,你家是哪里?

民工说,我的家?河镇。

颍河镇?民工的话像针刺了秋雨一下,他说,你是颍河镇的?

对,听口气,你对那儿很能够熟呀?

秋雨对民工点了点头。一些遥远的往事从他的记忆深处浮上来,那些他不愿提及的往事,可是通往记忆的大门一旦打开,他就没有办法控制它,那洪水一样的往事从他的记忆深处倾泻而下,想收都收不住,他说,镇上的码头还有吗?

码头?

小时候,我家的货船常常顺水而下,从漯河市成都市,然后又到颍河镇,船就停靠在颍河镇东边的码头上。有一年我家的船上装了陶缸,你见过陶缸吗?酱菜厂腌菜用的……秋雨一边说一边伸开胳膊给民工比划着,这么粗,这么高,黑色的,栗色的,黄土色的,瓦蓝色的,啥颜色的都有,我给你说,俺妈就是那一年在颍河镇卸缸的时候淹死的。

民工用惊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教授,你说这应该六几年的事儿……

你咋知道?

我咋不知道?自从七几年锦城那儿修了大闸,颍河里就再也没有跑过船,这我会不知道?俺镇上的码头,早废了。

民工的话使秋雨感到意外,但他的思想仍沉津在往事里,没法自拔,他说,那个时候我还小,才六岁,埋俺妈那天,俺爹就用铁链把我拴在船头的将军柱上。

为啥把你拴起来?

怕我掉到河里去。

哦……是不是腰里还绑个葫芦?

对。俺爹小的时候,就跟着俺爷在颍河里跑船,俺爷把俺爹绑在船头上,从漯河市往下去,路过锦城,路过颍河镇,一直往下去,你知道吗?那船可以到淮河里去,然后一直顺水往下,到安徽省,到江苏省,还可以顺着长江上海市……

民工有些羡慕地看着教授,你去过?

去过……秋雨停顿了一下说,不但去过,俺爹还常常给我讲起当年的事……

在秋雨的记忆里,很多事件混杂在一起,那些反复听来的讲述渐渐转变成了他自己的经历,现在,他没法弄清那些事情的界线,秋雨说,俺爹用铁链把我拴在船头上,从六岁一直绑到十二岁……说着,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仿佛那些不堪回道的往事使他感到痛苦,一绑就是六年呀,你想想……他像是对民工讲述,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你想想,秋意……

民工不明白眼前这个教授话,秋意是什么意思?民工看到教授沉浸在往事里,他皱了一下眉,又皱了一下眉,痛苦的往事像一片乌云笼罩着他,在他的幻觉里,眼前的民工变化成了一个女人,他说,秋意,你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我都害怕看见那河水……

民工仍然不明白教授的话,谁是秋意呢?教授的话使民工感到费解,他只好问一些能使他明白的话,民工说,那你爹呢?

秋雨看了民工一眼,幻觉里的女人消失了,他说,俺妈死后的第三年,俺爹也死了,俺爹妈一块都埋在颍河镇东边的河滩里。

哦……这么说,你每年清明节都要回去烧纸了?

秋雨看着民工摇了摇头说,不回去,都快三十年了。

民工不能理解教授的话,三十年?你不去给你爹妈烧纸?

75年发大水你还记得吗?那年的大水把埋俺爹妈的河滩地都冲塌了,哪里还有坟?

哦……这么说,你老家不是颍河镇的?

老家……秋雨说,我没有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跟着俺爹在河里行船,还没等我问俺爹,俺爹跟俺妈一样,突然掉进水里淹死了。

你爹常年在河里行船,不会水吗?咋就被淹死了?

喝酒,他喝醉了。

哦……民工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秋雨还想就这个话题和他说下去,可是民工显然有些疲倦,由于疲倦,他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就在这个时候,列车开动了。秋雨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他不用看表,就知道现在是下午3点55分。

这个时候民工站了起来,他伸着懒腰对秋雨说,哎,你能帮我点忙吗?看秋雨把眼光收回来,民工又接着说,我把袋子放在你的座位下,帮我看一下。

你呢?

我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瞌睡死了。民工还没有等秋雨回答,就站起来去拉他的鱼鳞袋子。这个时候,秋雨还没从往事里摆脱出来,即使别人已经离开,那记忆仍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灰暗的噩梦里奔跑。他极力地想忘记那噩梦,可是那噩梦就像他的呼吸一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他常常在睡梦中回到记忆里,在梦里,他的四肢往往被一根绳子捆绑着,不是顺着没有尽头的颍河漂流,就是被扔燃烧的炉火里,他不是为了挣脱那绳索累得肌肉紧缩,就是为了摆脱那炉火累得大汗淋漓。

秋雨就那样木呆地坐着,他知道,他的现实生活仿佛就根植在那场噩梦里,那噩梦的细节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了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他知道,如果一旦进入那记忆,他就不能从那噩梦里自拔。如果不是躺在座位上那民工的鼾声,那匹记忆的奔马,还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列车刚出省城,那个疲倦的民工就躺在秋雨右边的座位上睡着了,他面朝里,小半个屁股悬在空中,纷乱的头发对着过道,就像一把秋后的杂草,他轻轻地鼾声好像一只虫子藏在杂草里,不停地发出叫声。

秋雨把右脚上的鞋子脱掉了,通过茶几下的空间伸到对面的座位上去。尽管隔着袜子,他仍能感觉到座位上的人造革面的质感,这和他的脚挨着秋意的肌肤的感觉有着很大的不同。有一次,他的脚尖顺着秋意的大腿都伸到她的裙子里面去了。每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的脚都有那种触摸到秋意的肌体的感觉,那种感觉常常把他带到一些恍然不清的往事里去,但他喜欢用这种方式度过时光。

风从窗子里钻过来,吹打着他的脸和头发,列车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秋雨起身把刚才打开的车窗放下来,回身转过茶几,来到他的提包前,拉开提包弯着腰在里面捣弄着。他从包里拿出一副小型双目望远镜来挂在脖子里,然后把拉索拉好,等他回到先前的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他看了那个睡得正香的民工一眼,这才把头依在靠背上,拿起望远镜,眯缝着眼睛看着对面座位上的提包。秋雨不停地调着焦距,他想通过望远镜看清近在咫尺的提包,可是越凋望远镜里的提包越模糊,恰恰,这正是他渴望得到的效果。在那模糊的状态里,不到五分钟,奇迹就会出现,望远镜里被放大的提包的局部就会进入他的幻觉里。果然,在他的幻觉里,有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名叫秋意的女人。秋雨不敢把眼前的望远镜拿开,他知道,望远镜一旦拿开,那个他想象中的女人就会消失。就在这时,他听到有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的声音,他放下望远镜,那个幻觉中的女人消失了,进入他视线里的是一个乘警。秋雨十分讨厌这个人,几乎每次都是他来打断他的幻觉,他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身边的那个方脸乘警,可那乘警仿佛没有看到他敌对的目光,伸手指了指他放在座位上的提包说,放到行李架上。

碍你屁事!尽管秋雨心里十分的恼火,但他嘴上啥也没说,他还是在乘警的注目下站起来,拿起座位上的提包抱在怀里。秋雨回身想告诉他说这样可以了吧,没想那个乘警却已经离开了。秋雨有些茫然的看着那个渐渐离开的身影,突然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这次,他真的生气了。听到耳光声,近处有个旅客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秋雨却不管不顾,在那个旅客的注目下,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常常是这样,秋雨为自己的懦弱而生气,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生气,而他用来惩罚自己的方法就是扇自己的耳光。他越是生气,扇自己的耳光时就越狠,有的时候他会越打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打自己的耳光。秋雨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之后,就抱着提包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一坐下来,秋雨就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再睁眼看他身边的任何东西,这是他应付现实生活的手段。有些时候,他会显得特别倔强,不可理会的倔强,就像刚才他面对那两个时髦的青年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样,就像他现在闭着眼睛不愿意看这世界一样,他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和别人闷犟,这也包括秋意在内。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到你!可是他偏偏要来,一次一次的来,我就是要来!秋雨在心里气鼓鼓地想,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你咋会这样?秋雨的耳边又响起了秋意指责声,他听到秋意的声音在颤抖,可是他就是不说话,他用气鼓鼓的眼睛看着她,秋意的泪水流下来了,秋意绝望地说,你这废物!废物?我是废物?看着秋意绝望的眼睛,秋雨伸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他就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睁开。

秋雨闭着眼睛听着秋意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渐渐走远了,那脚步就像田野里奔跑的风,就像空中奔跑的阳光。在幻觉里,秋意的面孔像风和光一样离他是那样的近,可是他又没法捕捉住,秋意像风和光一样随时都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没法摆脱,捕捉不到而又没法摆脱的痛苦,把秋雨的日子折磨得憔悴不堪,憔悴不堪的日子,逼着他一次次来到这行驶的列车上,然后随着不停地颤抖的列车,去回忆往事,痛苦而幸福的往事从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过,就这样,秋雨在回忆里进入梦乡,即使车厢里越来越多的旅客也没能把他从睡梦里吵醒。这趟地方列车常常是这样,在最初的时候,车厢里往往没有多少人,而随着列车一站一站的停靠,等快到终点站的时候,车厢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接近8点的时候,669次列车准时到达了锦城车站。秋雨上车时掏出来的茶杯,还有挂在他脖子里的望远镜早已放进了提包里,因为旅客的原因,那个灰色的提包就放在秋雨的腿上,他像抱着一个女人一样不舍得放开那个提包。现在那个包又恢复了原样,变得鼓鼓囊囊。秋雨挎上提包,在拥挤的人群里一边往车门走一边回过头来,他看到那个早已醒来的民工正撅着屁股在座位下往外掏鱼鳞袋子,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被挡在身后旅客有些不耐烦地说,走呀走呀……秋雨只好转身朝车门边走去。

秋雨随着人群走出车站的时候,夜色早已笼罩了锦城。车站上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群,有一个胖子迎面拦住了他,在灰暗的光线里秋雨看到了那张朝他微笑的脸。胖子说,要车吗?秋雨朝他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就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秋雨知道这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面的司机。在这座小城里,有很多这样没有牌照的黑面的,有些时候他很想帮帮他们,只是他真的不需要车,从车站步行用不了十分钟,就能到达他要去的地方,况且秋意也没坐车回去的习惯。秋意说,走吧,走走。在秋雨的记忆里,秋意每次都是这样对他说。无论他哪一次从省城回来,秋意都会到车站来接他。

秋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前走,在夜色里,他全神贯注地在人群里搜寻着,他渴望着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渴望着他的想象能变成事实。在秋雨和秋意之间有着一种什么样的联系呢?他曾经无数次地这样想,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天意呢?为什么我们的名字都和某个季节有关呢?秋雨,秋天里的雨,那雨击打着满树的黄叶,就有了一分秋的意思了吗?秋天的意思该是什么样的呢?凄凉?绝望?日子到了尽头?不,不,决不是这样的意思,秋意应该是美好的,你看,那无边的枫林的叶子都变成了一种金黄色的颜色,金黄色的枫林像湖水一样在傍晚的秋风里波动,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诗情画意呢?那是一首诗?是一首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千百片枫叶所写照的秋天吗?那是谁为我们写就的空灵的盛宴呢?那是谁为我们点燃的焚烧的炉火呢?秋天里的枫林像肉体一样在燃烧吗?可是,在那熊熊的烈火中,我为什么就感受不到生命的激情呢?就因为我是秋雨吗?是呀,在萧萧的秋雨里你能感受到那火样的热情吗?

爹,你为什么给我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呢?你生我在世上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感受那无边无际的秋雨吗?就是为了让我来感受这人生的凄凉吗?秋意,这就是你的意思吗?秋雨一边往前走一边这样绝望的想。但是那绝望很快就从他的脑海里溜走了,他像誓言一样地喃喃自语,我就不信!他一边走一边想着秋意的模样,美好的希望仿佛已经变成了事实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幻觉里,他不曾一次看到秋意穿着婚纱和他走进入洞房,他坚信这种想象在不远的一天将会变成事实。

秋雨顺着车站前的那条街往前走,先穿过了一条名叫民主的小街,又穿过了一条名叫自由的小街,最后来到了八一宾馆的门前。八一宾馆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秋雨在宾馆的门口停下来,他回头看一眼斜对过的那幢米黄色的住宅楼,由于夜色掩盖了他熟悉的那楼的颜色,实际他只看到了那幢住宅楼亮起来的一些窗子。一,二,三,从上往下数,到了第三层,看到那个他熟悉的窗子亮着灯,秋雨感到了安慰。他转身走进了宾馆的大厅,他把肩上的提包放在服务台上说,419。

在服务台里,站着一个亲切而陌生的女孩,她看了秋雨一眼说,419?

秋雨说,对,419。

女孩翻了一下登记本说,419已经住人了,先生,还有别的房间……

还没等女孩说完,秋雨就打断了她的话,怎么会呢?他有些激动,他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说,419是我定的房间,每个星期六我都定了,这是给你们经理说好的,经理呢?叫你们经理来!

秋雨说完,就不再理会那女孩,他提起包,走到大厅里的沙发前坐下来,远远地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那个女孩打电话。片刻,就有一个穿制服的女子匆匆地走过来,还没等柜台里的女孩对她什么,她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秋雨,一看到秋雨她就明白了,她走过来微笑着说,实在对不起,她刚才来……

秋雨打断了她的话,生气地说,她刚才来,你呢?

对不起,有个会议,一忙,就把你包房的事儿给忘了,你别生气,我去看一看,419是会议上包的,尽量的给你调一下,好吗?

秋雨没再说话,好在,会议上住在419的人还没来报到,秋雨很快就被安排在那个他熟悉的房间里。走进419,秋雨关上门,先关掉了屋里的日光灯,然后才就走到窗子前轻轻地拉开窗帘。现在他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到街道对面的那幢米黄色的住宅楼,从四楼正好可以俯视对面三楼那个他熟悉的窗子。那个窗子里亮着灯,有一半被红色的窗帘遮住了,尽管如此,秋雨还是从另外半个窗子里看到了一些晃动的身影,他还隐约听到有欢笑的声音从那窗子里传过来,这么多人在你房间里干啥了?秋意,你在和你的同学聚会吗?

秋雨想弄清在那个他熟悉的房间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回身把提包抱在怀里往外掏东西,一个折叠的支架,一架双目望远镜,一个黑色的小包,只几下,他就把怀里的抱掏空了。秋雨先把折叠支架拉开支在窗前,然后在床上坐下来,打开那个黑包,借着从街道里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光亮,秋雨拿出包里那些拆开的散件,迅速而熟练地组合在一起,那是一架单筒望远镜。秋雨迫不及待地把单筒望远镜固定在支架上,他在重复着他曾经做过许多次的动作,现在,他探着腰,闭着左眼去看街道对面那扇他熟悉的窗子。

秋雨调着单筒望远镜的焦距,那个他熟悉的窗子,那个他不知道观察过多少次的窗子,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出现在秋雨视线里的情景使他愣住了,他先看到窗子里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剪纸,那是一幅大红的双喜。接着,他又看到一个盘了头打扮得像新娘的女子被几个男青年从窗子前一拥而过,尽管楼下的街道里不停地驶过汽车,他还是听到了从那窗子里传出来的欢笑声,秋雨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他们在干啥?闹新房?当这三个字出现在秋雨的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他的头哄地一下就大了,闹新房?是谁结婚呢?秋意吗?不可能!怎么可能呢?他给谁结婚呢?他想看清那个新娘的面孔,可是很长时间里,他看到的都是那些走来走去的男人,一阵接一阵的欢笑声使秋雨感到生气,他想,秋意,是你吗?你和别人结婚了吗?想着想着,他就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只打了自己耳光的手在空中颤抖着,看着对面那个明亮的窗子,秋雨抬手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你为啥还不过去看看?你还站在这里干啥?接着他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最后这一耳光使他感到了疼痛,他脸颊上的肌肉跳动了两下,耳孔里突然发出了一种声响,那声音吱吱地叫着,耳孔里的鸣叫声使他失去了理智,他离开那架望远镜,转身朝门边走去。

在走下楼梯的时候,秋雨的耳孔里一直鸣叫着,有两个楼层服务员从服务台后面站起来,微笑着看着他,可是他好像压根就没有看到她们一样,他快步来到楼下,风一样穿过明亮的大厅,来到街道里。街道里的红灯对他来说如同虚设,他快步穿过马路,行驶的车辆在他的身边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汽车的灯柱照在他的脸上,他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在耳孔的鸣叫声里,现在生活在他这里突然间变得像梦境一样,他穿过街道,穿过那个他熟悉的大门,等进入到那个他熟悉的楼洞之后,他的快步变成了小跑。可是当他喘息着站在三楼左手的门边按过门铃之后,他的耳鸣突然一下子消失了。他听到门后有走过来的脚步声,当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屋里欢笑的声音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门前看着他说,你找谁?

秋雨说,秋意。

秋意?

秋雨喘息着说,你让她出来!

陌生的小伙子迟疑着,正当他准备回身叫人的时候,从屋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谁呀?

不认识。陌生人的话刚说完,一个穿西服,头上身上落满了金箔纸屑的黑脸青年出现在门口,一看到站在门口的秋雨,他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那双微笑着的双眼立刻瞪大了,他说,怎么又是你?

秋雨不只一次见过这黑脸,他说,我找秋意!

黑脸说,啥他妈的秋意?我都告诉你多少遍了,早就搬走了!

秋雨说,你骗我!

黑脸说,我告诉你,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他妈别找不自在!

秋雨固执地看着黑脸说,我找秋意,你让她出来……

秋雨的话还没说完,黑脸抬手照他脸上就是一拳,秋雨一下就被打晕了,他倒下去,顺着楼梯滚下去。秋雨还没有从楼梯上爬起来,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涌下来,接着,他就被两个人架了起来,他们一直拖着他的胳膊往楼下去,拖到楼门口的时候,他的一只鞋被拖掉了。那帮人一直把他拖出大门口,丢在大街上,在灰暗的路灯下,那个黑脸青年气势汹汹使劲踢秋雨,他一边踢一边朝秋他道,我踢死你!我踢死你!秋雨在街道边滚动着,最后他被一棵树挡住了,那个踢他的黑脸也被几个人拉住了。

黑脸青年仍然气势汹汹地朝他骂着,妈那个×,我一场大喜……

劝阻的人说,别跟他一样,他神经病……

只片刻间,在秋雨的身边就围了许多过路的人,那个黑脸青年人仍然骂骂咧咧的,有几个劝阻的人拉着他离开了,一些新来的人向围观者悄悄地寻问着,怎么了?

人家一场大喜,他却来找一个死人……

死人?

今天结婚这一家,买的二手房,先前的房主家半年前出过车祸,死过一个女孩,这个人却来找先前那家人,你说,人家一场大喜,会不打他?

哦……

秋雨坐在那里,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哪个女孩死了?女孩怎么会死呢?人怎么会死呢?死和不死又有啥区别呢?在秋雨的现实生活里,生与死已经没有了界线。秋雨这样想着,他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背靠着那棵树,看着那些围住他的人。灰暗的路灯穿黄色的树叶打在那些人的脸上,一阵夜风吹过来,那些围看的人如同一些单薄的影子晃动起来,仿佛他在梦中看到的一样。有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扔给了秋雨一只鞋子,她说,走吧,穿上鞋走吧,别在这儿找事了。

秋雨看着那个朝他说话的妇女,伸手拾起鞋子,穿在脚上,他扶着身后的树慢慢地站起来,沿着马路往前走。在走着走着,他突然抬起右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他又抬起左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就这样他一边走一边左右开弓打着自己的耳光。那天夜里,在锦城的街道上,许多出来散步的人都看到了有一个中年人一边走一边打着自己的耳光。秋雨沿着那条街道一直往前走,最后他来到一条宽阔的河边,他在一座大桥的桥头坐了下来,目光痴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身子靠着桥边的柱了,漫漫地睡着了。睡着之后,秋雨做了一个梦,他再次梦到自己被父亲像拴一条狗一样拴在了船头,可奇怪的是,那条大船却沿着那条河驶进了一个燃烧着大火的炉子里。

小说结尾

穿过淅淅沥沥的雨水,方脸乘警一眼就从一片杂色的雨伞里看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他抖了抖雨衣对身边打着雨伞的圆脸乘务员说,你看,他来了。圆脸乘务员踮着脚尖朝人群里看,她说,看到了。随后她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还真准时。方脸乘警一边朝锦城车站入口那儿看着一边说,我没说错吧,风雨无阻。

说完,他们又一起朝雨水里看。锦城车站上所有的人的面孔都被不同的雨具蒙上了一层特有的阴影,只有那个中年人没有使用任何雨具。在夜里,好像没有谁知道这场秋季里的雨水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尽管现在是上午,由于阴雨,却很容易使人失去时间的概念。乘警和乘务员一起看着那个他们熟悉的身影勾着头,沿着没有遮阳棚的站台朝最后一节车厢走去。圆脸乘务员说,他好像不高兴。

乘警说,是吗。

乘警很有些佩服同事的眼力,隔着布满了雨水的空间,她就能观察到他的神色,等他想验证那判断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只给了他一个走动的背景,但同事的话使方脸乘警多少有些上心,在列车刚刚开出锦城的时候,他就来到最后一节车厢。由于阴雨,车厢里比平时还要空荡,他走进车厢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中年人,但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他原来的座位上,而是站在车厢的接口处,他的心不由得一紧,但是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在靠近车门边一对接吻的青年人身边停了下来,他一边注视着站在接口处的中年人,一边用手敲着茶几。那对青年人停住接吻,他看了他们一眼说,这是在你们家?注意点影响。

影响谁呢?这个车厢除去这对青年人,就只有站在车厢接口处手扶铁链面对雨水的中年人了。乘警说完,就再没看那对青年人,而是装着无事的样子朝车厢的接口处走去。在接近那个中年人的时候,乘警突然看到那个中年人抬起手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耳光。乘警还没有走到他的身边,那个中年人又抬起手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乘警为中年人的行为感到费解,他为什么要这样惩办自己?乘警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听到咳嗽声,那个中年人回过身来,由于光线的缘故,乘警没有看清那个中年人的神色,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那个中年人的身影就像一张剪纸,在那剪纸的背后,是不断后退的,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深黄色的树林。

尽管这样,乘警还是看到了那个中年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乘警从那个中年人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中年人的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踉跄了两下,险些倒下去,一个黑色的小本本从他衬衣的口袋里掉下来,但是他没察觉。等他站稳了,他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乘警一眼,然后朝他的座位走去。

乘警看着那个中年人在座位上坐下来,这才走过去,在他的身边站住了。乘警看到雨水改变了中年人身上衣服的颜色,由于雨水,那夹克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深蓝色的夹克上还粘有一些黄色的泥巴。乘警为了引起中年人的注意,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听到脚步声,那个中年人抬起了头,不知是玻璃的缘故还是天色的缘故,他的脸色看上去像土地一样发黄,他的右手捂在左胸上,好像那里十分疼痛。乘警这次以为他病了,他说,哪不舒服?

中年人像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慌张,他把右手从左胸口那儿放下来说,我没事儿。

乘警看着他,用关切的语气说,有干衣服吗?换换吧,不然会着凉的。

中年人明白了乘警的意思,他站起来,从头上的行李架上拿下他的提包放在茶几上,他打开拉索,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先从里面摸出一个望远镜来放到茶几上,他朝乘警莫明其妙地笑了笑,又从里面摸出半瓶白酒来,他把白酒放在茶几上看了乘警一眼,然后说,没事儿,喝点酒就好了。

这时乘警的手机短信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一眼,就匆匆地离开了。在他临离开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中年人。那个时候,那个中年人正把手中的酒瓶子对着嘴扬起来,因此,他没有看清那个中年人的脸。等方脸乘警到前面的车厢里办完事儿回到最后一节车厢的时候,那个中年人却不见了,但他的提包,他的望远镜,还有那个酒瓶,都放在茶几上。乘警对那对并排坐着的恋人说,哎,那个人呢?

两个青年人对乘警的话迷惑不解,他们转过身来,顺着乘警的手朝后看,但是他们看到的只是空无一人的车厢。乘警又问了一句说,那个人呢?那个男青年看着乘警摇了摇头,那个女青年也跟着摇了摇头。两个青年人看着乘警的目光有些异样,不安地站起来,他们提起自己的包,匆匆地离开了。

乘警急忙转身,去查看厕所,可是厕所里根本没有人,他顺着车厢找了一遍,也没有见到那个中年人的身影。方脸乘警的目光变得有些惊慌,他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节车厢的接口处,在幻觉里,他仿佛看到了中年人站在那里的身影,可是一晃,那身影就不见了。方脸乘警匆匆地来到车厢的接口处,他看到拦在那里的铁链在行驶中的列车上不停的晃动,而车厢外,则是茫茫的秋雨,湿漉漉的铁轨像快速倒下去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向后退去,仿佛没有尽头。

乘警回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车厢走廊的一个座位下。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小本本。乘警走过去,弯腰拾起了那个小本本,那是一个黑色烫金的工作证,他看到工作证下面的几个字:

殡仪馆

方脸乘警的手指一下子变得冰凉,接着,有一股冷飕飕的气体顺着他的胳膊流遍了他的全身,但好奇逼使他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了那本工作证,接着,他看到了那个中年人,从照片上看,那个中年人比现实里要年轻的多。然后,乘警又看到了下面一些内容:

姓名:秋雨。出生年月:1971年。

1971年?不会吧?1971年的人今年才三十五岁,他看上去,至少也有四十五岁。乘警这样想着,又往下看,这次他看到了另外几个字:

火炉工

火炉工?殡仪馆的火炉工是干什么的?那不就是焚烧尸体吗?这种推猜使乘警的头发梢都竖了起来。方脸乘警回过头来,车厢里这会儿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那个名叫秋雨的人坐过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灰色的提包,一个望远镜,还有一个酒瓶子,那组静物仿佛一幅纸张发黄的素描,挂在光线暗淡的车厢里。

2006年5月9日

作者简介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1956年农历十月初十出生于河南省淮阳县新站镇。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78年考入周口幼儿师范学校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80年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任教十一年。1992年调入周口地区文联《颍水》杂志社任文学编辑,1998年调入河南省文学院专业创作、任副院长。

1984年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学》《山花》《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失踪》、《灰色时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辉煌》、《某种自杀的方法》、《最后一节车厢》、《阳光下的海摊》、《一个做梦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说《黑房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白色病室》《光荣院》等四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三个内容相关的梦境》、《博尔赫斯的宫殿》、访谈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以梦境颠覆现实》等七十余篇;出版中短小说集《孤独者》《油菜花飘香的季节》《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霍乱》等多种;创作电视剧、电影《船家现代情仇录》《特警110》《特案A组》《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多部;总计七百多万字。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日语等、曾获第25届电视剧“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中篇奖、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编剧奖。

作品评价

江媛

《最后一节车厢》反映的是一个男人在追忆爱人的过程中,人们对其实施的残酷打击。它展现了由集权培育出来的社会共性被深化到每个人的观念和行为深处之后,形成的集体化势力对个体自由思想的扼杀。社会为禁止个人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动用集体的共性强迫个人要像构成体制的一个个齿轮那样生活,人们不能思考、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人们不仅要按照维护权力的轨迹行事,还要毫无条件地接受体制的奴役、出卖甚至抛弃。针对社会共性对个性的压迫,墨白在小说《最后一节车厢》的开头部分这样描述了方脸乘警对一个面色灰暗的中年男人的行为同圆脸乘务员所进行的交谈,在这段文字里,中年男人对个人生命价值和尊严地追求一旦偏离了单向度的社会价值标准,社会的共性立即对他进行跟踪和评判,并对他偏离大众的实用主义价值观的行为,表现出怀疑和不安。为此,中年男人成为人们眼中的异端(他的行为方式对人们的实用主义价值观形成了挑战),他的行为由于与现实利益毫无关联而受到忙碌于现实权力和利益的人们的监视和粗暴干涉。为展现中年男人的孤立感,小说一开始就运用心理描写反映出男主人公秋雨为追求内心的感情慰藉而被孤立于人群之外的生活状态:他每周六都乘坐669次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赶往锦城(他每一次都预定固定座位,这是他和爱人最后一次旅行一同乘坐过的座位)追忆自己的爱人。在列车上,他时常从身旁的某个女孩身上,想起另外一个女人秋意。这一次,秋雨和过去一样走向他每次都坐的座位,却发现那儿坐着一对拥抱在一起的恋人,他向他们出示了车票,请他们让开座位,那对男女虽然让开了座位,却骂他:“神经病。”秋雨渴望同记忆中的恋人生活在一起的愿望,遭到一对现实恋人的讥讽。这对年轻恋人以占有为目标的务实情爱观与秋雨渴望重建精神生活的目标发生了冲突,于是,这对身处恋爱中的年轻人不能理解恋爱的精神实质,并展现出中国人务实而远离精神生活的性爱本质。这一段淡淡的叙述,让人感受到秋雨对爱人秋意深沉的感情波涛(无论爱人在与不在,活着或已然死去,他都和她生活在一起,由此,肉体之爱升华成精神之爱,让他们成为灵魂上生死相随的伴侣):他为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恋人购买车票,为她擦净座位、铺上报纸,然后轻声邀请爱人:“坐吧。”面对秋雨这样高贵的情感生活,社会对他不遗余力地实施了群体的围攻(乘警和圆脸乘务员对他的监视和占有秋雨座位的一对青年恋人对他的讥讽)。秋雨的精神生活一经开始,人们就把他当成一个病人,并通过侧目、讥讽甚至暴打的方式来教训他。在这个争权夺利的国度里,患病就意味着被进一步剥夺(医院将病人当成赚钱的工具,通过反复实施过度治疗,来提高自己的利润指标)直至被社会抛弃。即便这样,面对爱情缺席的生活,人们仍在幻想着爱情。如果说爱情远离了人们,那是因为人们丧失了爱情的灵魂;如果说公正地离开了人们,那是因为人们丧失了公正的心灵。只有伸张正义、尊重生命和个人价值的法治国家,才能培养国民善良、博爱、平等的个性;而一个撒谎、遍布阴谋、投机者、暴力和不择手段争权夺利的国家,只能培养国民邪恶、狡诈、自私的个性。

综上所述,形成集体共性对个性扼杀的社会,与上千年的皇权制度及大众被权力意识所豢养的奴性密不可分。在权力的鼓动下,群众配合权力导向形成的社会共性全面作用于社会生活,显示出群众愚昧而易于被利用的特性。当权力渗透并控制社会的各个领域之后,为有效组织群众为政治服务,权力机构首先要组织群众扼杀个性而实现维护自身的共性,它的这一过程实际就是剥夺人权,忽视个体生命价值,剥夺独立人格的过程。小说《最后一节车厢》中的故事和时代背景离我们并不遥远,这不禁让人讶异于这个社会对个性扼杀的传统竟延续的如此漫长而深入人心。当小说中的中年男人一再强调个体生命价值的时刻,周围那些陌生人竟然以不同的方式围攻而来——一对占据他座位的青年恋人讥讽他有精神病、居住在昔日恋人住房中的人们暴打他妨碍了自己的生活、列车乘警随时监视他,害怕他有不正常的举动。就这样,这个中年男人在追求个人生命价值的过程中,不断被周围的人干涉甚至暴打,并不得不忍受他们以愚昧的共性对其个性进行的集体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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