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21 08:25
《自为墓志铭》是明代文学家徐渭写的一篇散文。
山阴徐渭者，少知慕文言文词，及长益力。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市公究王氏宗。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袒裼 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馀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小，妄意穷及，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涿州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 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数储瓶粟者十年。一旦为少保陈胡公；罗致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机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人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至无以葬，独馀收数千卷，浮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若文若干篇而已。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 倘假以岁月，更用绎䌷，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其旨以示后人。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将以比岁昏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外物，而今已矣。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长。生正德辛巳 二月四日，夔州府同知讳庶子也。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试于乡，蹶。赘于潘，妇翁薄也，地属广阳江。随之客岭外者二年。归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讼失其死业。又一年冬，潘死。年秋，出僦居，始立学。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 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继出，曰枳，才四岁。其祖系散见先公大人志中，不书。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铭曰：
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兢系固，允收，可以无生，生何凭。畏溺而投早嗤渭，即而刺迟怜融。孔微服，箕佯狂。三复《蒸民》 ，愧彼“既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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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公：季本1485—1563，字明德，号彭山，山阴人，曾任长沙府，为王守仁门人。王氏宗：指王阳明学说。王阳明即王守仁1472—1528，明代哲学家、教育家。在明代中期以后，阳明学派影响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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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浼袒裼：《孟子·公孙丑上》：“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浼（měi），污染、玷污。袒裼（xī），赤身露体。此句意谓虽别人在旁边赤身露体，也不以为意，不怕会被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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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于二人中：徐渭被录取为山阴县学生员。山阴县学有膳生员二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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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保胡公：即胡宗宪，明嘉靖年间1522—1566浙江巡抚，因抗击倭寇有功，被加右都御史衔，后获罪下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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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楞严》：佛经名，全称《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省称《楞严经》。《庄周》：即《庄子》。《列御寇》：即《列子》。《黄帝素问》：古医书名。《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名《素问》。书内记黄帝与岐伯相问答，故以《素问》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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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庚子：1540年，朱厚熜嘉靖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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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乙丑：1565年，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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杼全婴：杼，崔杼，战国时齐臣。婴，晏婴。《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载：崔杼弑其君主，晏子开门而入，头枕着尸体的大腿而哭，崔杼没有杀他，而是放走了他，后来晏子与崔杼结盟。这里是说崔杼成全了晏婴的志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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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完亮：亮，指晋代庚亮。《晋书·庚亮传》：“王敦既有异志，内深忌亮，而外崇重之。亮忧惧，以疾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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谅：诚直，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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兢系固：兢，种兢。固，班固，东汉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字孟野，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后汉书·班固传》：“衩，洛阳令种兢尝行，固奴干其车骑，吏推呼之，奴醉骂，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及太穆皇后宾客皆逮考，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狱中。”窦氏指窦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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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收邕：允，王允；邕，蔡邕，均后汉族。《后汉书·蔡邕传》：“及卓被诛，邕在司徒姓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陈辞谢。乞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邕遂死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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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未详，疑即作者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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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髡而刺迟怜融：融，马融，东汉人。《后汉书·马融传》：“先是融有事大将军梁冀旨，冀讽有司奏融在郡贪浊，免官，髡徙朔方。自刺不殊，得赦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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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微服：孔，孔子。《孟子·万章上》：“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微服，为隐蔽身分而更换平民衣服，使人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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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佯狂：箕，箕子，殷纣王的伯叔父，另一说为纣王的庶兄。《史记·宋微子世家》：“纣为淫，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乃被发佯狂而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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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民》：即《诗经·大雅·民》。姬静命樊侯仲山甫筑城于齐，尹吉甫作诗送行。诗有“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之语，谓仲山甫既明白事理，又有智慧，以保全他的一身。徐渭再三诵此诗句，自愧不能做到。
山阴县人徐渭，小时候就知道爱好古代的文辞，等长大了更下功夫。后来爱好道学，去跟长沙市季先生研讨王守仁的学说，认为理学与禅学有类似的地方，又去学习禅学。时间长了人们对他的学问有所赞许。然而文学与理学，都没有学到家。他贫贼、懒散而又梗直，所以怕与显贵交接，看来好像做慢；跟大家一起时难免敞衣露体，又好像玩世不恭，人们对他多有不满。然而傲慢与玩世不恭，也都没有反映出他的实情。
九岁时，已经能熟练地写作应试求官的文章，荒废十多年。到了悔悟向学时，又有志于迁远不切实际的学问，力求博通综贯，拿了各种经书史书诸子百家，虽然琐屑到很小的问题，也愚妄地想要钻研透彻。每一动念就废寝忘食，看书时就把各种图书放满在坐席上。所以现在年纪四十五岁了，列名在学官已经二十六年，补为廪生也已经十三年，而八次参加乡试却一次也没有成功。人们则争着讥笑他，而他自己并不为之动心，怡然地住在陋巷里，租几间房，存少许粮，就这样度过了十年。一朝被少保陈胡公招纳进幕府，替他写文章，几次前往几次辞职。放下笔离去，胡公又写信来请，他却躺着不起来，人们纷纷认为他既愚又危险，而他自己则安之若素。后来胡公更加放下架子以礼相待，如同自己是平民百姓一般。他于是留在胡公幕府连任两届幕僚。胡公送他的银两数以百计，吃美食住豪宅，人们纷纷认为他荣籴而平安，而他自己却深感危险。到此时忽然自己要寻死。人们说徐渭不过是个文士，而且操守高洁，可以不死。殊不知古代文士因为入了幕府操守高洁却终不免受死的多得很了。至于徐渭则是自己寻死，比起被人杀死来又如何呢？
徐渭的为人，掂量事情对于大义没有什么关涉时，往往疏狂放纵，不受儒家礼教的束缚；而一涉及到有违大义，关系到人的耻辱，到区别污秽与廉洁的关头，即使掉脑袋也不会改变主意。所以他的死，亲人不能制止，友人不能解救。他最不善于治理生计，死的时候甚至无从安葬，只留下几千卷书，两个浮磬，砚台，剑，几幅图画，他写的若干篇诗文而已。剑和画已托付给一位同乡去出售，留言催他快办，用来作为丧葬费用。写的文稿早些时候已被一位朋友拿走。徐渭曾说：我读经籍之外的书，自以为对《首楞严经》《庄子》《列子》及黄帝《素问》诸书独具心得，倘有更多时间，再加细读深研，要驳正各注家的错谬乖违，揭明其中的旨意来昭示后人。而对《素问》一书的见解，特别自信，以为精深独到。原打算近年给儿子完婚，把奉养母亲的责任交付给他，从此能去遍游名山，救活僵仆将死的人，逃于世俗事物之外，但这些愿望如今都完结了。徐渭有了过失，不肯掩布；有不知道的东西，耻于装出知道的样子。这话大致是不假的。
徐渭起初取字文清，后来改为文长，生于正德辛已这年的二月四日，是州同知徐鏸偏房生的。生下百天父亲去世，由嫡母苗宜人收养了十四年，夫人也去世了。又投靠长兄淮海地区过了六年。从嘉靖庚子那年开始列名罗定学宫。参加乡试，却失败了。入赘到了潘家，岳丈官任主簿，任所在广东阳江，跟他在岭外客居了两年。回来又过两年，长兄去世。冬天打了一场官司，丢光了祖产。又过了一年的冬天，妻子潘氏去世。第二年秋天，迁出来另租住房，开始设立私学。又过了十年的冬天，做了幕僚，共五年才结东。又过了四年而死，正值嘉靖乙丑年某月某日。有两个儿子：潘氏生的叫徐枚，继室生的叫徐杜，才四岁。祖上的世系散见于老辈的墓志，这里就不写了。安葬的地方是山阴木栅山，安葬的时间不知道，也不写了。铭辞说：
崔杼保全了晏婴，辛弃疾解救了陈亮，晏婴、陈亮可以不死，死就失于固执。种兢拘捕了班固，王允收缚了蔡邕，班固、蔡邕只能不活，想活又靠什么？惧怕淹死而投水早了，人们都讥笑徐渭；不顾礼法而终于被杀，人们都怜悯孔融。孔子过宋遇险改穿衣服而免祸，箕子谏纣不听假装疯狂而脱身。我一遍遍地诵读《烝民》，真愧对仲山甫的明智。
徐渭（1521-1593），明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绍兴市（今浙江绍兴）人。为诸生十余年，入浙闽总督胡宗宪幕，参与策划平倭战争，深受器重。胡宗宪下狱，遂浪游四方。晚年卒于贫病之中。徐渭才情超逸，诗文富有独创性，书画自成大家，戏曲名重一时。著作有《徐文长集》、《四声猿》、《南词叙录》。
徐渭《自为墓志铭》及译文.简书.2023-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