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 :古典学术,代表作《钱钟书传》

更新时间:2024-09-21 05:57

张文江,男,1956年生,上海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主要著作有《钱钟书传》、《管锥编读解》、《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古典学术讲要》、《内七篇析义》、《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记述)等,并整理、校点潘雨廷先生《周易表解》、《易与佛教、易与老庄》、《易学史发微》、《读易提要》等著作多种。

张文江教授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解说中国古典学术,在他看来,保藏并阐发中国古典学问,既是中华民族应尽的责任,也是中华学术的向上之路。

人物经历

研究方向

研究领域(方向):古代经典解释、先秦文化和文学。

主要贡献

主要著作

钱钟书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台湾业强出版社1993;修订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管锥编读解》,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2000;增订本,2005。

《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古典学术讲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u003c庄子\u003e内七篇析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记述),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整理:

一、《周易表解》,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台北建安出版社,1997;增订本,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

二、《易与佛教易与老庄》,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增订本,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2005。

三、《易学史发微》,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四、《易老与养生》,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五、《读易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精装);2006(平装)。

六、《道教史发微》,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增订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七、《道藏书目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八、《易学三种》(《过半刃言·爻·衍变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九、《易学史丛论》,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2007。

十、《周易虞氏易象释易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十一、《道教史丛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编集:

潘雨廷学术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校点:

《学易笔谈、读易杂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同事眼中的张文江

作者:王周生

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关于张文江先生

张文江的书,我一般看不懂,比如他那本历经10年写就的《\u003c管锥篇\u003e读解》,像是天书,有人戏称是文学研究的《相对论》,看懂的人极少。手中这本他谦称“作文”的书,我也不是篇篇都懂,他对曾国藩王国维的学术和人生,在中、西哲学背景下的分析归纳,以及对鲁迅作品如《野草》所作的象数文化结构的分析,不太好懂,但他那几篇极有特色的“说文解字析义”、“武侠小说三人谈”很是精彩,尤其是那篇“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他用隐喻的读法,从诠释学角度,对陶渊明“桃花源记”作了精辟的分析。人们追求理想世界“桃花源”,就像学者探寻真理一样,渔人之路是一条“通路”,而问津者之路是一条“塞路”。如若亦步亦趋,在前人“处处志之”的路上探寻,不可能到达理想境界,而如若能与“桃花源中人”相通,那么,即便找不到桃花源,“低头饮泉水一滴,已可尝知源头活水的滋味”。

闻此言如醍醐灌顶。可是,在学界,有多少人走在“渔人之路”上,多少人能与桃花源的“此中人”精神上相通?如今,被量化考核“GDP”学术指标束缚的学者,有几人能达到那样至高的境界?

张文江对《桃花源记》的感悟,来自他自己做学问的体验。他是我文学研究所的同事,他研究中国古代文化,不是只钻故纸堆。他读的书,古今中外,文史哲经、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真是包罗万象。奇怪的是,他家的书橱里,竟没多少藏书:几本工具书,一些古代经典,如金刚经、易经、庄子等。他说,书太多会妨碍思维,能把书消化掉,才能做学问。

不过,他曾经也买过许多书,包括线装书,那是在大学里。当他把这些书读完后,就送人,书橱也渐渐空了。这是第一次。后来,他把一些读过的书再借回来或买回来重新阅读,渐渐地消化后,又送了人,书橱再一次空下来。这是第二次。他说,读书不容易,书有时会拒绝你,如那本《维摩诘经》,他读大学的时候看不懂,于是放下,慢慢地,过了几年,他觉得自己有力量了,再读,就不再被拒绝。

张文江手不释卷,他不喜欢闲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诸如此类,他觉得浪费时间。一次,我有幸请翻译家周克希先生和他来我家小坐,刚坐下,客套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拿出周克希翻译的《小王子》译本,与他切磋某个词某句话的译法。为了《小王子》一书中“tame”一词的中文翻译,我们真是煞费心机,根据小说的意思,从驯养——处熟——结缘——要好——再回到驯养,不知来来回回打过多少电话,把周克希先生折腾得够呛。说实在的,周克希先生的译本比其它译本都好,可是张文江不满足,他总是提出更臻于完美的想法,让你不得不佩服他对文字从文化根基上理解的能力。那天饭后,我和周克希先生刚想松口气,讲点闲话,张文江却拿出《庄子》,他要借这个机会把上次没讲完的一节讲完。我们只得放弃闲话转而恭听。当然,最后,我们三人一起,受益匪浅。

前年夏天,我和王安忆相约去听张文江讲《庄子》,庄子对于我,很陌生。听过他课的人很多,陈思和、张新颖教授都去过,东方电台主持人叶沙和他的同事,更是张文江多年的学生。听课者有研究生、教师、编辑、医生、企业家,有时,还有外地闻讯赶来的仰慕者。这些听课者,有的本来就是读书高手,通古博今。

课堂设在他家客厅里,有时来的人多,窗台、地上都坐满人。有意思的是,一位北大毕业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知道座位不够,就背着一个折叠成伞状的凳子来听课。每次,只要茶几上的那盘香点上,课就开讲了。我一直也没问过张文江,那盘香,是为了像沙漏那样计算时间,还是为了营造读书的氛围?他讲“人间世”,讲“桑庚楚”,讲“天下”,边读原文,边解释,有时,他用西方思想界的理论,与中国古代思想加以比较,如列奥·斯特劳斯的《什么是自由教育》,埃克哈特大师《教诲录》的片段。有一堂课,王安忆请来著名科学家洪国藩院士和张文江一起讲,那是一次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概论之间的对话,是两个不同领域的思考者,对天、地、人的探究和发问。

当那盘香点完的时候,课也就结束了。余烟缭绕,我们意犹未尽。学期结束那天,我们一起聚餐,吃着在他家厨房煮的冷冻饺子馄饨,鲜美无比。想想真不可思议,在上海这样一个骚动不安的现代化大都市,竟然还有这样一群超然的读书人!

看张文江上课精神焕发的样子,谁会相信,这是一个与死神搏斗过两回的人。两次肝脏移植手术,终于使他获得新生。他在医院前后住了一年多,在病痛折磨,药物反应强烈,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他在病房里苦苦地整理他的老师、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易经专家潘雨廷先生的遗稿,整理他与先生的对话录。稿子一旦整理好,即刻交由叶沙等人帮着输入电脑,打印出来,然后再一遍遍校对。这可不是一般的打字活儿,那些古代汉语的词汇,那些易经中的图像,不是一般人可以搞定,叶沙他们花的心血可想而知。那时,张文江的病床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枕头下,被子上,床头柜里,到处是书和稿子,他整天埋首其中。有时,来人探视,问候几句就开始探讨学问;有时,应来者要求,索性在病床上开讲,这样的课,在医院里几乎每周一次。病友们不解地看着这个和他们一样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死命读书”。生命在他身上真是一个奇迹,最终,他从危难中闯了过来。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如今,张文江还是那样,手不释卷,走在“渔人之路”上,怡然自乐。

学生眼中的张文江

作者:张瑞燕

我的老师张文江

第一次听张文江老师讲课,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他给我们讲《庄子》。一开讲就唬了我一跳,竟有人这样解《庄子》?大学时古文课基本都是诠释字句文意,老师都是考据派,这注那注,最后的阐发也了无新意,令人昏昏欲睡。所以虽喜欢《庄子》的奇崛优美,但多年来也很少再翻阅。张老师的课全然不同,上课时他讲着讲着就会陷入沉思,仿佛在与古人对话,又像讲课,又像发问,又像自言自语,古今中外,信手拈来,旁征博引,思如泉涌,心无挂碍,把我们整个带进了一个气场。与其说他是在逐字逐句解读《庄子》,勿如说他是在用《庄子》解读天地人生学问。课上到这步田地,功夫诚然了得。于是,听张老师的课成了我每周盼望的大事。

时光倏忽,半年的课很快结束了,一学期下来,薄薄一本《庄子》也没讲完,但仍使我长进不少,愉悦之情至今仍在心上缭绕。其间老师还常拿一些好唱片给我听,如成公亮古琴,萧邦沃尔夫冈·莫扎特的作品。毕业前夕,师弟师妹们在老师家聚会,老师要我也去,大家围坐谈笑,传阅老师年轻时的照片,老师年轻时样貌清,眉眼窄瘦,如今不光身体,连五官都充分舒展开了,字也一样,非常疏朗,变化之大,前后判若两人,我想应该是养学养气改变了样貌字体吧。临别,老师取过一张卡片,写了三句话赠我:1阳光灿烂的日子;2帝王与乞丐同坐;3诸峰之巅,群动皆息。我深受震动,老师的卡片珍藏至今。

工作后,渐渐与老师远了,但心上仍不时挂牵。再一次听到的却是坏消息――老师患了肝癌!我惊呆了,怎么可能?!我的老师可是长命睿智的面相啊!但他终于没能逃脱家族遗传的阴影,他平常又极不重视体检,直到很不舒服了才查出问题。抱着诚惶诚恐之心跟师弟师妹去医院看老师,心里一再骂自己偷懒不用功,平常看望老师的次数太少,要怎样才能弥补?只有暗祷上苍保佑。见老师瘦了一些,谈笑如常,晚饭来了,他边吃面边跟我们聊天,谈的全是学问,我们心里难过,而他只淡淡一句:三十几岁时就把生死的问题想通了,解决了,放下了,所以没关系。但我们还是盼着奇迹出现,盼他快快好起来――不时传来揪心的消息:老师第一次肝移植手术后,不到一年,因肝源不佳导致了多种并发症,眼看着冬天就病重了,只得冒险进行第二次手术(当时老师五十岁还不到,太年轻了!!)天从人愿,第二次手术竟非常成功,老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病了很久后,竟渐渐康复了。一康复,就传来了重新授课的消息。

一晃又是许久未见。再见到老师时,是单位组织去张家界市玩,在机场看到他,吓了一大跳!他竟能出去旅行了?!大概老在家也寂寞吧,也想出去看看风景散散心,跟人聊聊,心下深为他的身体担忧,然而几天行程里见他手不释卷,谈笑风生,仿佛健康人,排队等候缆车时还跟我开玩笑,说你到了我这年龄,身体一定还不如我,意志太薄弱了!因为怕老师查我学问,一路上尽量躲着绕着他走,倒也平安无事。岂料返程时居然与老师同坐,且边上无人,心说不好!果然,起飞不久后,老师就沉下脸问我:最近你都在干些什么?!支吾半天,难以应答,老师说,你的观点都太消极了!还是读书太少的缘故!也难怪,现在别说硕博士,就是硕导博导,读书也太少!说完这句后他就沉默不语了。一路无话,我如坐针毡,好容易熬到飞机降落,老师起身就走,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无地自容,只有决心改过,用功读书。这是他对我最重的批评。但到了年终大会时,听说我刚做了个小手术,他特意绕到办公室来看看我,后来我在工作中碰到了一些问题,老师专门托人转告我:有时碰到一些挫折反而是好事。

因为老师在家工作,除了去听课,平常几乎很少能碰见他,见了他,跟他讲话,他也只讲学问,很少废话,而我现在很少去听课了,所以很少与他见面,见了也不敢乱说话。他因病在家工作,每周五在家授课,听课的人有社科院、复旦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的硕博士,也有电台主持、作家,还有公司老板、中医、家庭主妇,各色人等,面孔也常更新,似乎是对社会开放的大课堂。去年讲《维摩经》时我去听了几堂,每次听他课都有触动,有受益,一进他家门似乎就有一片强烈的气场能将我镇住,心思再烦乱的人,都会屏息安静。但我因居无定所,常飞来飞去,一到周末就会被各种琐事牵绊,很少能去听课,也是一大遗憾。所幸有勤者做了讲课录音,也有部分整理讲稿,还有老师推荐的文章书目,尚可弥补。老师从来温和谦恭,我说忙,他总说去忙吧,没什么好听的,不过要当心,太忙也是在吃掉自己的生命啊。

这学期他开讲毕达哥拉斯,中英文对照着读,我去听了一堂,真是千金难买的智慧!忽然明白,宗教也好,艺术也罢,包括情感,都只是人们逃避自我的麻醉剂,人生天地间,种种烦恼障,左冲右突,也许爱智慧是下半生唯一的出路吧。“Donoteat your heart”,别再被烦恼和痛苦纠缠,徒然浪费生命。智慧能止疼,让人平静喜悦,神清气爽。我希望自己内心能放下诸种俗务琐事,如老师所言,再忙也要给自己留一口真气,也希望能常常聆听老师的教诲,常常见到老师温和睿智的笑容,希望他健康常在,得以传道授业解惑到老。

读书人眼中的张文江

作者:刘苇

有感张文江

张文江先生,在我眼里是当今时代的一位隐士与高人。说他隐士,并非他“大隐隐于市”那种,将自己隐姓埋名或深藏起来,他恰是以普通人面貌出现,将自己隐在社会之中,藏在天地之间。说他是高人,不仅他学问好,还在于他见解非同寻常,常能在轻描淡写之间拨云见日,令人有豁然开朗之势。更绝的一点,他常常把自己绝妙见解,以极其普通话语说出,毫不显山露水,倘若你懵懂,绝然辨不出他话中的深义。他说话大都以弦外之音方式说出,不会将自己看法强加于人,更不会显示自己高人一等,令人产生不适之感。当然,他也是以辩音方式听人说话,那种你一开口,通过你的声音、表情、表达方式、选择的词汇,甚至话语背后的信息等这些综合因素,他能在一瞬间捕捉到,你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这时他会说出一些他的想法,不是答案,而是一种启发性的话语。他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层次,说他们能听得懂的话。有时你没有一下子领会,或者以为自己领会了,再用自己的话语重复时,他就会说,可能是吧。这时你得当心,显然你没有领会他真正的含义。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其实是被日常信息,包括书本知识、学校教育给蒙蔽了,那些已成“共识”的东西,大多数是偏见。有时同样的话语,在不同人的嘴里说出,其含义会有天壤之别。

张文江先生讲课,不仅把经典解释给我们听,还帮我们洗涤那些“智障”——所谓“共识”,逐渐地你会发现,有一种更为透彻的东西显现出来,那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他常说,你上去一层,会显示一层,再上去一层,会再显示一层,到了一定境界,就能看清原先自己的种种观点,都属“意见”。一般来说,他不会把话说死,也不会给出现成答案。当你对某一问题迷惑向他请教之时,他会让你自己试着回答,如果答案错了,他会说不对,你再给出一个新的答案,若还是错了,他会再说不对。那什么是对的呢?你如果这样问的话,他会灿烂一笑,不再话语。他对问题的想法,都是通过自己深切体悟得来的,他也不希望你拿着一个现成答案了事。他说,喜欢“工夫”两个字,不喜欢“功夫”两字。有时编辑以为是错字,要改,这扭曲了他的意图。他说真正的工夫,不是用力用出来的,是细工慢活“熬”出来的。所以,他总是希望你能自己体会,慢慢开悟。

他有时会说,开心,开心,就是把头脑打开,接受到一点“上面”的信息,你真的会开心。这里要特别解释的是,所谓“上面”,不是迷信,而是他找不到现成的词汇来形容某种状态。我理解为跳出自身现有的局限,让自己看到多出一维的东西来。他常说,一个人的见识上去了,身体里面会起反应的。他认为柏拉图之前的哲学,是把爱智慧当作一种生活方式来过;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哲学,都是脑筋里的概念堆砌与逻辑游戏,把哲学弄坏了。他说东方思想不是哲学,这反而好,有些人怕西方人说中国没有哲学,非要弄个哲学体系出来,大可不必。中国先秦有好东西,先秦学说可以和古希腊互比,两者相互显发。

他读书极快,书拿在手里是随手翻的。他能立刻抓住书中的要害,对书里最根本的一点作出眼光独到的评价。他不留书,看完就送人,家里几乎没有藏书。但当他讲课或说话时,会随口而出,引用某本书中的一句话,即便那是几十年前看的书,他也能随口引用。那是记忆惊人吗?是的,不过我还以为是他看书,能做到真正吃透一本书。他有时说,看书不仅看作者写出来的那部分,还要看到他没有写出来的,看到书脊背后的东西。

对于他的学问,我不敢置评。记得有一次,我私下里向他请教易经,他随手拿出一张纸,问我要了解什么,我说随便,他也就随便从一个卦象谈起,一边在纸上画,一边说,渐渐地把六十四卦串联起来,甚至把六十四卦中的每一爻都贯通,让我看到易经宏大的象、数结构,以及由此显现出来的高妙景象。最后他对我说,别学易经,许多人把一生放进去都不够,没有一个好老师,根本学不好,花上几辈子精力也是枉费。他说他的幸运是因为碰到了潘雨廷先生。他曾花费许多时间帮潘先生整理遗稿,把残缺不齐的稿子一点点补全出版,目前经他整理出版的潘先生的书已有数十种,由此可见他在此上花费的精力。我曾对他说,你几乎把自己一生的时间都花在潘先生的书上了。他恳切地回道,那是因为他的东西确实好。他还说,潘先生的某些书,估计能看懂的,如今不会超过十人,但留一个种子在,以后总会有人需要这些学问的。我的印象是,如果他不做这件事(帮潘先生整理稿件),当下没人能做得了。

我翻过潘先生的书,对我来说,就是天书,别说进门看一眼究竟,连门在哪里都摸不着。所以,在我眼里,张文江的学问,简直深不可测。他讲课六七年了,几乎没有重复。他讲柏拉图,讲庄子,讲普罗提诺,讲论语,讲维摩诘经,讲史记,讲施特劳斯的自由教育,讲五灯会元等等。只是我的根性浅,还是冥顽不化。此书是根据他部分讲课录音修订而成,只是可惜的是,读文字不能将他讲课时现场鲜活部分反应出来。但他数易其稿,反复修订,不期望字字立得住,但至少他尽力而为了。由此,我以为,这样的书,是静心时拿来细细琢磨的,看一点,隔段时间再看一点,随着自身的精进,会看出书中更多的好来。

描述张文江,常常会走到“传奇”路数上去,为避免玄虚,我大白话,一口气写来,不做停顿,希望能给出一个日常普通的张文江印象。

张文江:潘雨廷先生的绝学

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个觉悟,潘先生讲的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中国最新鲜的学问。

——张文江

我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友,就是一般人传说中的七七、七八级。七七、七八级入学在同一年,七七级在春天,七八级在夏天。当时的学生热爱读书,又遇到思想解放运动,这方面的记载很多,对我来说还都是小事。

我在华东师大读书七年,所遇到的最幸运之事,首先是本科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中文系的施蛰存先生,后来就成为他的研究生。其次是研究生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古籍所的潘雨廷先生,后来就跟随他读《易》。尤其是后者,对我的生命产生了转折性的影响。事后想来,我所遇到的这两位老师,差不多是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科学概论中最好的,遇到他们是我一生的幸运,那时候却朦胧未知。

在当时的学生中,我勉强可以算读书比较多的人,也常常因此而骄傲。比如说,现在钱书好像是家喻户晓吧,然而在我们当年,据说整个中文系只有两个人知道钱锺书:一个是教俄苏文学的老师王智量,他翻译查尔斯·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还翻译亚历山大·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另外还有一个学生知道钱锺书,那个人应该就是我。

然而就是这样的我,到潘先生那里听课,居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很多书连书名都没听到过。读书达到一定程度的人,没有读过的书当然有,但没听到过的书,那几乎是很少的。但在潘先生那儿,却有很多书连书名都不知道,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到潘先生那里,在1984年11月前后。以后跟着读书,听到的东西是崭新的,每天也都是崭新的。当时记不下来,也不懂,朦朦胧胧,只有一些零碎的笔记。直到1986年初,我有一个觉悟,潘先生讲的这些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中国最新鲜的学问。

当时流行有一本《歌德谈话录》,我读了以后,感觉跟其他人不一样,这些内容哪里值得记?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当然是世界性的大文豪,但他谈的那些几乎都不重要。我不知道是记的人的问题,还是谈的人的问题,要隔开很长时间,才能看到一点关键性思想。我禁不住私下想,我听见的东西才好呢。于是我开始自觉地、有意识地把潘先生的谈话记下来,这是我自己当年的日记,也就是《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的原型。

我刚才提到的《歌德谈话录》,不是对这本书的客观评价,而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完全可能是错误的。

我的日记有时疏,有时密,断断续续地写,一直写到潘先生去世。日记主要记录学术性的内容,其中的主角就是潘雨廷先生。记的时候虽然很认真,但是并没有考虑出版,记下来就放在旁边,连自己也不去看。一直到好多年以后,也就是2004年,由于我自己生命中遭遇的困难,产生了一个特殊的感发,于是下决心整理这份日记。在朋友的帮助下把它打印下来,初稿前后打印了一年,然后反复修改、校订,差不多有二十多遍,才以今天的面貌呈现在大家面前,这就是大家手上拿着的《潘雨廷先生谈话录》。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本书记录的时间,前后差不多是七年,1986到1991年,《补遗》中还加上1985年。记录结束到下决心整理,前后相隔差不多十二年,一直扔在旁边,除了少数朋友以外,也没有什么人看。下决心把它整理出来,到现在放在大家面前,前后是八年。其中有很多特殊的机缘,有很多特殊的故事,这些机缘和故事,对我个人来说刻骨铭心,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许不值一提,所以不说也罢。

《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这本书特殊的地方,是潘先生本人写不出来,我自己也写不出来,这是在特殊机缘下,天造地设形成的。这本书近乎包罗万象,好像并不容易读。它可以作为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出读者自己——其实任何书都是这样,这本书尤其如此——无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喜欢其中什么,不喜欢其中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写照,是你的心性状况的写照。当然不可否认,这本书依然有其缺点和不足,希望将来有讨论这方面内容的人出现。

这本书内容很多,可以有多种读法。我初步考虑一下,至少可以列出九种,甚至还可以更多:

第一种,可以看成类似于《管锥编》的资料集。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内容,初看起来杂乱无章,细心捡拾,可以各取所需。

第二种,可以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想剪影。此书的内容是实录,涉及比较精深的学术内容,可以据此研究八十年代的思想状况。

第三种,可以看成多少带有日记体性质的小说,连续起来读,有着隐隐约约的故事线索。我有控制地运用了一些写作技术,尤其是节奏、音韵、气息,不经意中或许会闪现出来。

第四种,可以看成语录体的现代试验,和新浪微博体也有所相似。语录是很早很早的文体,《论语》由师生谈学而形成。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是精要处点到为止,并不主张长篇大论。今日流行一百四十字的微博,也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前一句话和后一句话可以有联系,也可以没有联系,看似断断续续,却说明了大问题。

第五种,可以看成读潘先生著作的入口。由于潘雨廷先生的学问深度,社会至今还不太认识这位大学者。他的书已经出版了十二种以上,但是很少有人能全部读完。理解潘先生的学术,此书可以作为入口之一。

读潘先生的著作,在我看来,可以有五个入口:

第一个入口,《周易表解》。这是从《周易》经文入手,理解八卦、六十四卦、元亨利贞之类卦爻辞,这是传统易学的角度。

第二个入口,《易学史发微》。这是不受传统经学束缚的,潘先生所发展的新型易学。此书是潘先生晚年思想的精华,可以从现代学术的角度来读,内容比较艰深。

第三个入口,从基本概念、基本术语、基本史实入手,可以读《易学史入门》。这本书由我搜拾残稿编集而成,复旦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

第四个入口,潘先生学术思想的总结,可以读《潘雨廷学术文集》。这本书是选集,概括了潘先生学术的主要方面,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

第五个入口,从日常生活和解说学问入手,就是现在这本《潘雨廷先生谈话录》。此书亲切可读,点缀了很多日常琐事,提供了不少关键性背景。当然这个入门还是有一定难度,对人的智力形成挑战。

潘师母读过我的八本日记,她一直希望我早些把它拿出来,当时书名还没确定。现在此书终于出版了,多少完成了她的心愿。《潘雨廷先生谈话录》和《潘雨廷学术文集》结合起来,能基本了解潘先生的形象,至少是我心目中的潘先生形象。

第六种,这本书可以看成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的入口。我们身处国际关系学院,就跟世界竞争的大格局有关系。现在一般讨论的国学或者儒家之类,都还是偏向于抵抗外来文化的保守层面,谈不到世界竞争的大格局。而《周易》是自强不息的中华学术的代表,它是中华民族内在的核心价值观,应对的就是竞争的场面,而不是单单提倡仁义道德之类。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也不是文学,也不是历史,也不是哲学——就是有这个强悍的东西。中华民族可以在智力上、学术上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绝不逊色于任何外来民族,可以吸收其他文化的精华,彼此取长补短,互相交流。

第七种,作为研究从古到今文化传承的文献。我们现在讲古代学术,往往都是根据课本猜的,没有真实的传承。读《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你就知道,它和古代传下来真实可考的学术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潘先生和唐文治熊十力马一浮薛学潜、杨践形等人都有深切的交往,他和很多派别、很多人物有关系。比如说,当年潘先生讲课的时候,顾也到家里来参与听,参与讲。当时的大知识分子文理兼通,理科的学者也能写中国禅宗史。潘先生完全是一个纯粹的学术人,他和很多大家有来往,和他们讨论过学问,甚至受到学问的托付。

第八种,可以作为有一定纯粹度的人休闲的励志读物,可以在睡觉前读,东翻翻,西翻翻,受到真实的启发,甚至可以安神。

第九种,也可以作为比较有大志向的人的修行参考,甚至可以作为一个攻错的标的:此书包容甚广,涉及天地人、儒释道,但是也不一定要完全相信,甚至可以用来挑挑错:第一,材料的错。尽管潘先生的程度很高,我也认真校对过二十多遍——但是涉及面实在太宽,难免没有用错的材料,事实上现在已有所发现,相信将来会更多。第二,义理的错。我刚才还跟一个朋友讨论其中的谈话方式,此时此地讲的话,不能移到彼时彼地中去。所以说攻错也要当心,非常有可能是自己的错。本书讲的不一定是教科书常识,或者是辞典定义,而是和真实人的对话,在当时起有益的作用。每一次谈话旁边都有具体的人,有一个程度并不高的人在听,这个人就是我。第三,最好是在理解这本书后,另外走出更高的向上之路,那么这本书的责任就尽到了——这不是轻易可以讲的,但是希望有这样的人出现。

这本书当然还可以有其他读法,以上的提示仅仅是初步,并且自身也可能存在错误。如果感到完全看不下去,那就是这本书不适合你,你应该另外寻找适合自己的读物。如果看得下去,又不完全看得懂,那就可以尝试跳着看。

潘先生活着的时候,没有出过任何一本书。他生前在华东师范大学不太知名,身后也不太知名,这几年才多多少少有些学术界认真读书的人知道他。在2000年前后,我遇到华东师大一些有名的人,问他们是否知道潘先生,回答只是说好像有过一个这样的教师。我自己在华东师大读书七年,也不知道潘先生,他当时默默无闻,甚至是甘于默默无闻。我们1984年跟随潘先生念书的时候,他的职称还是副教授,但他的学问真是最好的。

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和朋友经常讨论一些类似于人生的问题,其实是非常无知的。当时连阿图尔·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出版,我们也会欣喜若狂地去买。我有个朋友叫宋捷,在这本书里经常出现,他现在的职业是律师。我们随时会交流一些书,喜欢讨论自己不懂的,像政治、人生、社会这些大问题,尽管实际上层次很低,但是年少轻狂,心无遮拦,自己觉得很了不起。我们很纯粹,讨论问题很认真。我们自以为想出的最精彩观点,遇到另外一个朋友,他说这个不稀奇,如此这般,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我们很惊讶,我们费尽心血、读了好多书想出的观点,对这个朋友来说都不值一提,就像现在的网上掐架,我们拼命读书还不如他。

直到改革开放中的那一年,他要去深圳闯天下——他是个非常好的画家,画的动画片都得过奖。在离开的时候,我和宋捷去送行,大家在一起谈话,我把自己最好的书——徐梵澄译的《五十奥义书》——都送给了他。当晚在分手的时候,我记得大概在晚上十一点左右,他说别烦了,我给你们介绍吧,我讲的东西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从老师那里听来的。那个人叫潘雨廷,原来就在学校里边,过去从来也没有注意到。听了他的介绍,我和宋捷就到潘先生那里去,看到那里已经有一群人听,其中大部分人后来出国了,一些人在社会上很有名。然后就是相见恨晚,每天都是新的,连笔记上都打着感叹号。

把笔记保存下来的想法很晚才产生,其实也不算太晚,在一年多以后。早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协助潘先生做事情,我觉得这种一般人不懂的绝学,对我们民族非常重要。潘先生把当时所有看得到的学问,不仅仅是某一家某一派,都贯通了——过了二十年,我重新整理这本书,也没有觉得它落后多少。从传统文化讲,有一种类似于感应的事情,你内心真正想的东西,假以时日终究会实现,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我们当时是完完全全不懂的,冥冥之中就是有类似于这样的巧合。我们是纯粹的,没有其他的杂念,然而这件事,我相信它改变了我的生命。

我整理潘先生的稿子,做了二十年。潘先生的书到现在出了差不多十二本,但是学术界没有几个人读下来。这并不要紧,我把它保存下来,让想看的人看得到,自己的责任就尽到了。

这八本日记原来就是学术性的,整理时有节制地删去了一些私人的事情。中国的学术和日常生活并不脱离,我有意保留了一点其他内容。比如写到上海音乐学院大火,如果该院的院史有记载的话,那一天真的有大火,这就是所谓的实录。 ■

(2012年3月14日下午在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座谈会上的发言,根据速记稿整理而成)

参考资料

张文江教授简介.同济大学人文学院.201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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